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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仇保兴博士:如何推动全生命周期节能减排

【能源世界导读】:中国每年有20亿平方米新建筑,其中开始应用越来越多的生态智慧和生物智慧。“立体园林”体现了古人的“人本精神”智慧,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思路,如果这种立体园林式的建筑越来越多地分布在现代的城市中,“山水城市”也就可以实现了,我们就可以把一个更加绿色的城市交给下一代。

日前,第十三届国际绿色建筑与建筑节能大会暨新技术与产品博览会(下称绿色大会)在北京国家会议中心召开,中、法、德等国家的相关部委、企业等数千人参加了大会。

新一届的绿色大会是在美国总统特朗普宣称要退出气候谈判协定的背景下召开的。有着紧凑型城市这一共同特点的欧盟与中国依旧在节能减排这一命题上有着强烈共识。除了中国住建部相关领导,德国联邦环境、自然保护、建筑和核安全部国务秘书贡特尔·阿德勒等欧盟国家高级官员亦亲临大会现场并发言。

尽管中欧有着强烈共识,但难掩当下绿色建筑并非建筑主流的现实。住建部总工程师陈宜明在发言时指出,2006年,我国就出台了《国家标准绿色建筑评价标准》,然而,数据显示,2015年当年,获得绿色建筑标识的建筑的总面积占城镇竣工总面积的比例不到5%。获得绿色运行标识的建筑的总面积,只占绿色建筑总面积的5%左右,这两个5%说明我国的绿色建筑无论是在规模上还是在运行质量上,都与现行要求和居民对住宅的品质诉求相距甚远。一个严峻的现实是,中国碳排放总量中,传统建筑排放的碳几乎占到了一半,比例远高于普通人所认知的运输和工业领域。有专家预计,到2020年,中国建筑能耗将达到全社会总能耗的40%。

如何破解这一难局,作为绿色大会的发起者,国务院参事、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理事长、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原副部长仇保兴,在会上提出了建设“立体园林”,构建“山水城市”的解决方案。会后,仇保兴接受了《财经》的专访,详解了“立体园林”与绿色建筑、节能减排、城市发展的重大关联。

“城市病”特效药

《财经》:您在会上提出了“立体园林”构想,可否给它下一个定义?

仇保兴:“立体园林”实际上是,通过主动式、被动式低能耗建筑技术和可再生能源的多角度利用等生态节能创新技术,把园林与现代城市的多层建筑相结合,形成的一种未来城市的新生物圈。通俗而言,就是把园林跟高楼大厦融为一体。

以往的园林都占据了很大面积,现在的城市寸土寸金,很难找到那么多空地。通过建设“立体园林”,这些不占地的园林可以让城市五彩缤纷起来。不仅好看,而且一年四季都是变化的,中国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是四季分明的城市,通过树叶及其变化来展现四季的变换。现在城市地标也可以是四季分明的了。

《财经》:如果得以实现,确实能让城市样貌大有改观。当前,中国的大城市普遍患有严重的“城市病”,“立体园林”能否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它?

仇保兴:“立体园林”可以解决中国城镇化过程中出现的很多难题。比如,近几年城市雾霾很严重,“立体园林”可以降低空气污染,它可以通过绿色植被吸附大量的灰尘,同时可以产生大量的负氧离子,有效克制PM2.5。如果每个立方厘米,有五万个以上的负氧离子的话,我们的空气就会非常清新,呼吸道疾病会大量减少,抑郁感也会大幅减轻。

《财经》:看来北京急需推广这种理念,那它对北京另外一个“老大难”问题——堵车有“疗效”吗?

仇保兴:北京堵车的重要原因就是职住严重不平衡,导致上下班高峰期单向车流量骤增。“立体园林”实际上是把职业、工作、休息、娱乐这些功能都集中在一个地方,这样就可以减少大量的出行需求,从而在根本上缓解堵车问题。

《财经》:让人们避免不必要的出行才是解决堵车的关键。

仇保兴:正是这样。此外,对于发展时间比较长的城市来说,“立体园林”还能让城市的中心重获魅力。大家都知道,随着现代化的推进,西方许多城市都出现了衰败。日本福冈在15年前,在城市中心建造了一栋“立体园林”,后来变成了人人向往的地方,区域活力被重新激发出来,每一个城市都可以向它学习。

节能减排需遵循全生命周期原则

未来城市:“立体园林”如何体现绿色建筑理念?

仇保兴: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微循环的载体,比如水资源,这是容易循环的,水可以栽培、可以养鱼,这些都是非常绿色的模式。洗澡、洗衣机的水还可利用冲马桶,这样就减少水耗35%以上,如果再加上中水的循环和雨水收集,可以做到水的重复利用率达到100%甚至更高。

它的能源是多样化结构。通过由分布式能源、微电网、电动车储能组成的微能源系统,风能、太阳能、电梯下降能、城市有机物发电等等与建筑实现一体化,这些可再生能源能减少50%以上污染物的排放,而且自己有多余能源的时候还可以卖给电网,每个单元都是发电单元,而不再是单纯耗能。

未来城市:这就像一个附着在建筑上的小型生态系统,时时处处实现节能减排。

仇保兴:一般的节能建筑只是切出一个时间片断,只标注运行时节约了多少能源,但这之前可能是高能耗的。比如你盖了一座房子,说是很节能,但材料是从意大利运来的,材料的运输能耗非常高,一吨建材的运输可能要排出0.5吨二氧化碳。绿色建筑就不同,它对能耗的计量是全生命周期的计量,要考虑原材料的开采、运输、施工、建成后的运营会有多少能耗,后到建筑拆毁后能不能回用。现在一些科学家称自己叫绿领,就是吃的东西,大规模消耗的东西,建房子采购的东西,都来自200公里之内,因为远距离就意味着全生命周期能耗非常高。这样才是善待大自然,“立体园林”就是从全生命周期去考量物耗和节约能耗。

《财经》:每个“立体园林”的小生态系统是否需要跟外部的大生态隔离开?

仇保兴:在许多建筑里面,我们仍然感受得到外部环境的变化,或者说空气污染。我们可以用窗子分隔,减少室内的污染,从而拥有一个非常好的内部生态环境跟空间。外部环境转好的时候我们也可以重新接入大的生态。“立体园林”采用的都是可以闭合和开启的新型窗结构,这个非常灵活。

这其实也是绿色建筑的一个基本要求,就是气候适应性,该开窗就开窗,该呼吸就呼吸,该关闭就关闭,该保温就保温,该通风就通风,也就是较大程度地与大自然沟通,不能完全封闭起来。

《财经》:听起来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像是空中的世外桃源。

仇保兴:这桃源里连吃的都准备好了,因为我们可以用太阳能转换的LED,大大加快生物成长周期,一年中有20到25次产收,单位面积产出可以比大田种植高出很多倍,而且非常绿色,非常健康。植物有智慧,动物有智慧,如果这些智慧就生活在市民的周边,我们所遭遇的气候变化问题,生态环境的问题,都能得到缓解。

立体园林如何“进化”

《财经》:知名地产商冯仑提出过“立体城市”这个概念,似乎与“立体园林”有很多相像之处,比如立体农业、微循环、节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仇保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任何一个城市是自下而上形成的,是千百万个城市个体建起来的,一个人建不成“立体城市”,“立体园林”的建设一定是要自下而上的,是要接地气的。

《财经》:也就是说,“立体园林”是要形成社会共识,由城市居民共同来推动?

仇保兴:对。建筑是城市的组成部分,一个城市有千百万个建筑细胞,每个细胞都不一样,它的开发者,理念、用途、建成后的变化可能都不一样,这个城市才是丰富的,有多样性的,这种多样性会形成非常好的景观协调,多样性不仅是人的审美天性,也是大自然的天性。这种多样性是发自不同的人,不同的材质,不同的爱好,自下而上涌现出来的,这样的城市才是伟大的城市,任何消灭多样性的想法终都是通向乌托邦。

《财经》:“立体园林”的多样性体现在哪些方面?

仇保兴:针对不同气候区,“立体园林”可以用不同的围护结构。既可以采用混凝土整体方案,这种结构非常坚固,也可以用钢结构整体方案,钢材在生产的时候能耗比较高,但是循环利用之后是节能的。我更推崇的是装配式产业化结构,这种结构把一个预装单元分成不同的模块,分别代表不同的功能,可以有工作的、居住的、商业的、还有园林的,连接方式也不同,有步行道、空中自行车道等等,模块不同,连接也不同,但可以组合,这个建筑这十年是一个样子,下个十年可以变成另一个样子,都可以重新进行组合,植被也可以重新进行种植。每个建筑的拥有者可以自己进行改造,所以这种建筑是具有自我生命力的,每个细胞都可以持续适应环境变化。同时,这种结构可以在工厂生产,建造非常快,而且非常环保(受访前,仇保兴专门拨冗出席绿色大会中的住宅产业化年会,推广装配式住宅理念)。

《财经》:纽约大学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双聘教授理查德·桑内特曾提到,开放城市的重要特征之一,在于形式未完成(incomplete form),也就是不预先固定建筑或特定区域的形式、功能和意义。他推崇的智利的保障房就采取了“半成品”模式,节省了成本的同时,赋予居民根据自身需要和经济条件完善住在的自由。

仇保兴:对,立体园林城市和开放城市的理念很相近。任何有生命力的东西,都是可以随着时间进化的,进化比革命更厉害,进化很慢,但根深蒂固,是潜移默化的。我们有句话叫潜移默化的力量是无穷的。如果你不允许潜移默化,不允许每个个体积极性的发挥,小到一个街区,大到一个国家,都会失去活力。孔子2000多年前说,君子和而不同,君子组成的群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但整体是和谐的,相互之间争论是为追求真理,小人是同而不和,看上去都一样,实际勾心斗角。丰富的多样性就是和而不同,“立体园林”必须要呵护这种多样性。

较高的追求是山水城市

《财经》:如果从殷、周时代囿的出现算起,我国的园林至今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是世界园林艺术起源早的国家之一,“立体园林”与我们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园林是怎样一种关系?

仇保兴:“立体园林”是中国园林艺术文化一种深刻的传承弘扬。国人几千年来有一个不变的理念,就是把大地当母亲,天人合一。我们传统的文化在深处充满对大自然的敬畏与呵护,山水是值得尊重的生命体。在几千年前,中国人为了在居住的地方能够纵情山水,就发明了园林。

在西方,园林实际上是轮廓,建筑和园林之间是分离的,主次分明。但是中国园林讲究“阴阳抱合”,体现了专情山水、园林建筑共生的天人合一的设计观念。这样一种园林,我们叫诗画自然,能够享受山水之美。

《财经》:也就是说,中国园林在精神内核上都是不同于西方的。

仇保兴:对,可以说,“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较大的贡献。如果把这种园林与建筑组合在一起,形成“立体园林”,那么我们的城市就不会那么乌烟瘴气,也不会显得那么丑陋,处处可以看见水,望见山。这就是我们的未来,也就是人们理想的“山水城市”。城市跟山水以及周边的环境是互补、和谐的关系,这是城市较高的精神追求。

《财经》:“山水城市”的愿景是近些年逐渐探索形成的吗?

仇保兴:这是我国闻名的科学家钱学森钱老多年前提出的构想,他在1993年就跟我们城科会的秘书长进行了长达两年的通信,他这样写到,“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不但要研究今天中国的城市,而且还要知道21世纪的中国城市是怎么样的,那是一个信息革命技术的时代,由于信息技术、机器人技术等发展,人可以坐在居室里通过信息电子网络进行工作,这样住地也是工作地,因此,城市的组织结构将会大变:一家人可以生活、工作、购物,让孩子上学等都在一座摩天大厦,不用坐车跑了。在一座座容有上万人的大楼之间,则建成大片园林,供人们散步游息。”这不也是“山水城市”吗?不得不佩服在1993年,钱老就已经想到我们社会的变化,同时也对城市形态的发展寄予了非常大的期望。

《财经》:目前我们离钱老的期望还有相当距离。

仇保兴:确实还有差距,但我也相信,每个中国人都有田园梦,这也是中国梦的一部分。这个梦想在城市里用现代的建筑技术和园林艺术相融合,就可以实现。中国每年有20亿平方米新建筑,其中开始应用越来越多的生态智慧和生物智慧。“立体园林”体现了古人的“人本精神”智慧,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思路,如果这种立体园林式的建筑越来越多地分布在现代的城市中,“山水城市”也就可以实现了,我们就可以把一个更加绿色的城市交给下一代。